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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锐

人往往在冗长的梦境里遇见思念久故的亲人。祖母离世已近二十年了，可一切总是那么清晰和透明，她呼喊我的声音越来越近，她弯腰抱起我，让我贴近她柔软的怀抱，她挺直了腰板站在瘸大奶奶的面前，富足而高贵，让躺在大凳上的瘸大奶奶的大喘气声越来越轻，昏暗的堂屋里，瘸大奶奶犀利的目光逐渐变得无奈和不安。

瘸大奶奶没生孩子，年轻时就守了寡，跟我祖母同住一个屋檐，平分三间老屋，可瘸大奶奶家就她一人，她行走摇晃在属于她的屋子里，富裕的空间是她最大的资本。瘸大奶奶体态臃肿，穿着常年不洗的长衫，满脸的皱纹，满脸的怨恨，堆满污垢的脸上从未见过笑容。她无牙瘪嘴的下巴闲不下来，总是左右晃动着吃着东西，这让所有见着她的人都投来羡慕而嫉妒的目光。由于先天一条腿残疾，走路时，一只脚落地后，身子便会倾斜，让人以为她快要跌倒时，另一只脚又落了地，身子便向对侧倾斜而取得了平衡，于是摇晃的世界贯穿了她一生的行走。瘸大奶奶顿顿吃得打嗝，嘴里还嘀咕着她心中的愤恨和不满。

我跟着几个孩子跑到了瘸大奶奶的身后，见她手中拿着一包吃的东西，正边走边吃，那东西油乎乎的，像是油果子，又像是桃酥，多远就闻到香味，她一定是刚从村口的供销点过来的。有个孩子上前大胆地站到她的前面，挡住了她的路，贪馋地看着她摇滚的嘴巴。瘸大奶奶往后一缩，双手护着那包东西，停止了咀嚼，开口骂道，小畜牲，回家去，回家去。边说边举起手去打那个孩子。那个孩子低下头让了她的路，看着她摇晃的背影，再次冲上前去，盯着瘸大奶奶油亮的嘴唇，大声叫喊起来，好吃鬼……瘸大奶奶惊慌地抱紧手中的那包东西，骂道，小畜牲，小畜牲……并加快了她摇晃的速度走向了小屋。所有的孩子似乎醒悟过来，一哄而上，抢了她手中那包吃的东西，我也抢到了一块桃酥，如获至宝，我往嘴里塞了一角后迅速地奔回家中，我要给我的祖母尝尝，这是何等的人间美味。我听见了瘸大奶奶的哭骂声……

瘸大爷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篾匠，虽然死得早，但也留下了好些钱给瘸大奶奶，让她吃穿不愁。她天生好吃怕动又邋遢，大伏天常常不洗澡，说是没淌汗。她吃饭的碗几乎从来不洗，说反正要盛饭，反正自己不嫌自己……瘸大奶奶很会做好吃的，年幼的我，站在堂屋的木桶窝子里，承受她给我的诱惑痛苦，我喜欢盯着看瘸大奶奶伏在她家的锅灶上，大口吃着大鱼大肉，瘸大奶奶轻蔑地看了看流着口水的我，又咬了一大口肉，故意让满嘴的油溢出她的口角后，再抬手用她脏黑的手指刮了刮嘴边的油，再放进她的嘴巴。那些油，留在我贫穷而贪馋的记忆中，成了我的人生向往。

我会走路后，还未全懂人事时，半步也不愿踏进她臭气熏天的房门，她床上的被子常年不洗，她的蚊帐乌黑得找不见洞眼。她的身上总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，直到她躺在床上不能动时，我祖母扒光了她所有的衣服，连同被子和蚊帐，用开水烫了整整一天，那些烫完衣服的水，黑得发亮。瘸大奶奶常常一个人坐在她家的大凳上“吧嗒吧嗒”抽着烟袋，嘴里骂着她丈夫不该死那么早，扔下她一个人，承受着人间的孤独和不公。可恶的是，她总喜欢在我面前抓一把香喷喷的花生米，在手上揉掉花生米的皮，然后拿擀面杖在大凳上压碎花生米，直往她干瘪的嘴里送，全然不顾我的感受。

我兴奋地跑进老屋，把那块抢来的桃酥塞进祖母手中，祖母惊讶地看着桃酥。我气喘吁吁地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一切。祖母的脸上出现了难以表达的矛盾和不安，拿着桃酥转身进了房间，用布包了又包，放在我的枕边。祖母若无其事地平静面对摇晃进门的瘸大奶奶，瘸大奶奶铁青着脸，恶狠狠地指着我告诉我祖母，还有她，一帮强盗，抢走了我的宝！祖母笑了笑，回敬了她，在那么多孩子面前，你怎吃得下的？还好意思说。瘸大奶奶不解地看着我祖母。祖母回了房间，拿出了那块桃酥，走到瘸大奶奶的面前，扔到了地上，并用力把桃酥踩得粉碎，我看得几乎哭出声来，不，是给你吃的。祖母这才对我说，穷不失志，富不癫狂，吃该吃的，踩该踩的。

瘸大奶奶终于躺在她的床上度过她一生中最干净的余生， 我祖母帮她翻身，帮她洗澡，帮她倒马桶，帮她搞明白，人活着，不应该全是为自己。

作者简介：

苏北人民医院口腔科主任医师，从事口腔临床30多年。五年来，坚持边工作边创作，至今已有小说散文诗歌400多万字。《牙医门诊日记》获人民日报评选的2016年全国十大人气图书大奖。著有散文集《你是爬上我额头的藤蔓》、长篇小说《老马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