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勇刚

秦少游《淮海长短句》中有一首风格奇峭的词，即《好事近》。此词作于绍圣三年（1096）春，词人贬监处州酒税。词云：

(资料图)

春路雨添花，花动一山春色。行到小溪深处，有黄鹂千百。飞云当面化龙蛇，夭矫转空碧。醉卧古藤阴下，了不知南北。

这是一首写梦境的词。梦里他在雨过天晴的鲜花烂漫的山路上走着，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沁人心脾。迤逦行到小溪深处，听千百黄鹂鸣啭，鼓吹诗肠。抬头看看天空，飞云化成了矫健的龙蛇，纵恣舞动在碧蓝的天幕上。“行到小溪深处，有黄鹂千百。飞云当面化龙蛇，夭矫转空碧。”令人想到了王维《终南别业》的诗句：“行到水穷处，坐看云起时。”大有禅宗悟道的感觉。

“醉卧古藤阴下”，也许是真喝醉了酒，也许是陶醉于无边的花的海洋，哪管它北归还是南迁。总之，一个人悠然地看着青天，听黄鹂鸣啭，心情是自由的、愉悦的。少游贬谪到处州这样一个荒僻的地方，内心是失落的，而且行动还处处受到政敌眼线的窥伺。面对这样冷酷的现实，他想摆脱，想逃离，逍遥于无何有之乡。梦境就是现实的折光。

这首词的风格一反少游婉约的常态，而显示出奇峭的风格。明人卓人月《古今词统》卷五评此词“如鬼如仙”。此词的神秘之处还在于被人视为“词谶”，也就是不祥的预兆，冥冥中自有宿命。宋人胡仔《苕溪渔隐丛话》卷五十引《冷斋夜话》：

秦少游在处州，梦中作长短句曰：春路雨添花……后南迁，久之，北归，逗留于藤州，遂终于瘴江之上光华亭。时方醉起，以玉盂汲泉欲饮，笑视之而化。

细节是那么逼真：“时方醉起，以玉盂汲泉欲饮，笑视之而化。”堪称“醉卧”的注脚。清人周济《宋四家词选》也认为此词“隐括一生，结语遂作藤州之谶。造语奇警，不似少游寻常手笔”。少游的《好事近》被当时的歌女广为传唱，感人至深。少游友人晁说之《听唱秦少游溪路雨添花词感旧作》诗云：

一闻溪路雨，泪与雨争行。黄鹂千百在，斯人今则亡。……谁家有歌喉，此曲宜断肠。摅我一夕恨，与世同悲凉。

秦少游于元符三年夏客死于广西藤州，无意中应了“醉卧古藤阴下”这句词，这也许是巧合，但他的朋友们觉得这真是一个谶。黄庭坚在少游身后读到这首词，寄给友人贺铸（字方回）的诗写道：“少游醉卧古藤下，谁与愁眉唱一杯？解作江南断肠句，只今唯有贺方回。”又《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》其八：“闭门觅句陈无己，对客挥毫秦少游。正字不知温饱未？西风吹泪古藤州。”黄庭坚诗中两次提到“古藤”， 也就是少游藤州之死，隐隐与“醉卧古藤阴下，了不知南北”的谶语相关，仿佛是一个定数。

少游的公子秦湛闻讯奔丧到藤州，然后护灵北返，停殡于长沙，藁葬于长沙橘子洲。为什么不能将少游灵柩直接运回扬州，葬入祖坟呢？因为崇宁元年诏立元祐党人碑，少游名列元祐党籍余官之首，政治犯戴罪之身不能入土为安，只能暂时浅浅地埋葬在橘子洲以待时机。黄庭坚诗云：“长眠橘洲风雨寒，今日梅开向谁好。”（《花光仲仁出秦、苏诗卷，思二国士不可复见，开卷绝叹。因花光为我作梅数枝及画烟外远山，追少游韵记卷末》）邹浩《梦秦少游》：“淮海维扬第一流，三关齐透万缘休。真心岂复随灰劫，遗骨犹然寄橘洲。”二人都对少游“藁葬橘洲”表达了深挚的同情。

崇宁四年（1105）元祐党人平反，少游公子秦湛与女婿范温得以扶少游灵柩归葬广陵，政和年中迁葬无锡惠山二茅峰南麓，太湖之滨，从此少游长眠于江南，风景甚美。后代文人路过惠山，总要来凭吊一下秦少游，正像杜甫咏叹的那样：“怅望千秋一洒泪，萧条异代不同时”（《咏怀古迹》）。且看元人张理《秦太虚墓》：

九山朝暮云，摇落少游坟。

野蔓碑全没，晴庵磬亦闻。

洞偏泉路细，松折鹤巢分。

高视太湖近，雪涛鸥起群。

明初朱升《过淮海墓》：

起冢锡山隅，藤州旅榇归。

死生应不愧，田舍自多违。

薜荔山灵泣，松林野鹤飞。

墓门荒草合，樵牧遍斜晖。

更为神秘的是，至今无锡惠山景区少游坟墓上有一株古藤枝繁叶茂，覆盖着墓碑，仿佛呵护着少游的魂灵，令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少游《好事近》“醉卧古藤阴下，了不知南北”。

作者简介：

扬州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，秦少游学术研究会副会长。